足迹
银镯里的白月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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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(第1页)

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落地窗,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抓挠玻璃。水晶吊灯的光线被雨雾晕染开,勉强照亮餐厅里那张过分宽大的长桌。精致的骨瓷餐具,银质的刀叉,冰桶里镇着的香槟,一切都按照贺太太应有的规格摆放着,冰冷,完美,毫无生气。桌子的尽头,只有我一个人。

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鸡汤香气,是我下午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,一点点撇去浮油煨出来的。滚烫的砂锅放在隔热垫上,氤氲的热气徒劳地想要温暖这空旷的寒意。我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轻轻覆盖在小腹上,那里还只是微微的一点弧度,柔软而隐秘地隆起,藏着一个小小的、不为人知的春天。三个多月了。每一次细微的胎动,都像黑暗里悄悄点燃的烛火,微弱,却固执地燃烧着。

墙上的欧式挂钟,秒针咔哒、咔哒地走着,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。七点整。他从不迟到,尤其是在这种履行义务的时刻。

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,带进一股雨水的潮气和室外的凛冽。贺行屿走了进来。他没看桌上的晚餐,甚至没有看我。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,昂贵的面料被雨水打湿了肩头,洇出深色的痕迹。他径直走到主位,拉开椅子坐下,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。

回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,干涩得不像话,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。

他这才抬眼看我,目光像手术刀,冰冷、精准,没有丝毫温度。那眼神越过桌上精心准备的一切,直接落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和一种早已尘埃落定的决断。我放在小腹上的手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
嗯。他应了一声,单音节词砸在空气里。然后,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必要的仪式,将臂弯里搭着的外套随意丢在旁边的空椅上。手伸进西装内袋,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犹豫。

一份文件被抽出来,被几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。雪白的A4纸,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。他没有推过来,只是用指尖压着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
签了它。他的声音低沉平稳,没有任何波澜,像是在吩咐秘书处理一份普通的合同。

我的目光被那几张纸死死钉住。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又猛地沉下去,沉进一片冰窖般的深渊里。那熟悉的格式,那冰冷的标题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视网膜上——离婚协议书。

指尖的温暖瞬间褪尽,只剩下冰凉的麻木。我抬起头,看向他,试图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,哪怕是一点点的裂缝。没有。什么都没有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
为什么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,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。

贺行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仿佛我的疑问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。他的视线终于从文件上移开,重新落回我脸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冰冷的嘲弄。

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,尾音微微上扬,像一根冰冷的针,简沐安,你觉得我们之间,还需要问为什么

他身体微微前倾,手肘撑在桌沿,十指交叠。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。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下意识护在小腹上的手,眼神里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刃。

孩子,打掉。他补充道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,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的重量,狠狠砸在我的心口,协议里有补偿条款,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。签了字,对你我都好。

打掉……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捅进我身体最柔软的地方,狠狠搅动。一阵剧烈的恶心猛地涌上喉咙,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,才压住那翻腾的酸水。眼前瞬间模糊,水汽弥漫上来。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鼻腔里全是冰冷的空气和鸡汤那变得令人作呕的油腻香气。

那晚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,带着酒气和灼热的体温。他喝醉了,难得地没有去书房,而是跌跌撞撞进了卧室。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雪松香。黑暗中,滚烫的身体从背后紧紧拥住我,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,带着酒后的粗重喘息。然后,我听到了那个名字,像梦呓,又像绝望的叹息,一遍又一遍,滚烫地烙在我的皮肤上:

晚晚…别走…晚晚…

当时,我以为那是酒精带来的脆弱,是黑暗赋予的错觉,是我卑微世界里一次可耻的窃喜。原来,那才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真实。林晚晚。那个他放在心尖上,连名字都带着月光般清辉的女人。
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。我缓缓抬起手,不是去碰那份冰冷的协议,而是伸向那锅我熬了几个小时的鸡汤。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砂锅边缘,端起。手腕有些发软,但我还是稳稳地把它端了起来,越过那些精致的餐具,越过那束早已失去生机的白色玫瑰,端到他面前。

先喝点汤吧,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,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,像结了冰的湖面,你胃不好。

贺行屿的目光落在那碗被我推到他面前的鸡汤上。金黄的汤色,上面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。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转瞬即逝的波动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随即,那点波动被更深的漠然覆盖。他甚至没有伸手去碰碗沿。

不必了。他淡淡地移开视线,重新落回那份协议上,指尖在上面点了点,发出沉闷的叩击声,签了字,我们两清。

两清

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剜掉了一块,空荡荡地漏着风。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,猛地顶了上来。我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。

呕……我捂着嘴,踉跄着冲向餐厅外最近的洗手间。身后,他的目光如芒在背,冰冷,没有一丝温度。

我趴在冰冷的盥洗台上,剧烈地干呕着,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。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,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,狼狈不堪。我拧开水龙头,冰冷的水哗哗流下,我捧起水用力泼在脸上,试图浇灭心口那团灼烧的火焰。

抬起头,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。镜子里映出我手腕上那个细细的旧银镯。很普通的款式,因为年深日久,银质有些发乌,上面只有几道简单的云纹。这是十六岁那年,从一场混乱和绝望中挣扎出来后,妈妈去庙里替我求来的。她说,戴着它,能压惊,能护佑平安。

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个冰凉的镯子,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纹路。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血液,似乎带来一丝微弱的、虚幻的支撑。那个夜晚的碎片,混杂着恐惧和另一种更为陌生的悸动,在胃部的痉挛和心脏的剧痛中,浮光掠影般闪现——刺鼻的汽油味、浓重的血腥气、男人痛苦的呻吟、少年沉重的呼吸……还有一双黑暗中紧紧抓住我手腕的手,那么用力,带着濒死的绝望和一丝不肯放开的执拗……

混乱的画面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。

……嗯,我知道。是贺行屿的声音,透过厚重的门板,有些模糊,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。

他还在外面。没有离开。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猛地提起。我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

晚晚,别怕。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,低沉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几乎是温柔的安抚意味。那语气里的耐心和纵容,像一把烧红的钝刀,缓慢地切割着我本就残破的神经。

我马上来陪你过生日。

生日……林晚晚的生日。

原来如此。原来那份迫不及待的离婚协议,那冰冷无情的打掉,都是为了今晚能毫无阻碍地去奔赴另一个女人的生日宴。

胃里翻搅的酸水瞬间变成了灼热的岩浆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。镜子里的女人,眼睛红得可怕,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。

好,等我。他最后说了一句,声音里的温度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惯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。接着,是沉稳的脚步声,由近及远,然后是餐厅门被打开、关上的声音。

他走了。

去陪他的晚晚了。

我扶着冰冷的台面,慢慢地直起身。镜子里的女人,脸上湿漉漉的,分不清是水还是泪。眼神空洞,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。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、无法忽视的坠痛,像是在呼应着心脏那巨大的空洞。

我扶着墙,一步一步,艰难地挪回死寂的餐厅。那份离婚协议依旧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,像一个无声的嘲讽。那碗我亲手端到他面前的鸡汤,已经彻底凉透了,凝起一层油腻的黄色浮沫,像一团肮脏的、被遗弃的垃圾。

我站在桌边,看着那份协议。空气里残留着他身上冷冽的雪松气息,混合着凉鸡汤的油腻味道,令人窒息。窗外,雨似乎更大了,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,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呜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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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没有停歇的意思,反而愈演愈烈,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车窗上,发出持续不断的、令人心慌的闷响。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,视野被扭曲成一片模糊流动的水幕。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光被晕染开,光怪陆离,像溺水者眼前最后破碎的幻觉。

腹部的坠痛感越来越清晰,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体内缓慢而坚决地向下撕扯。一阵紧过一阵的钝痛从小腹深处蔓延开来,冰冷地攥紧了我的脊椎。我蜷缩在出租车后座冰凉的皮椅上,双手死死抵住小腹,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深深陷进皮肉里,试图用这自虐般的疼痛来压制那更深、更绝望的痛楚。

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,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撕扯的痛感,细密的冷汗从额头滚落,滑进眼角,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。